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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我小時候與茅草屋結緣了15個年頭，它不僅是我成長的搖籃，也是我人生路上的一段溫馨港灣。盡管它在記憶中顯得破舊不堪，凄苦無限，卻仍像一枚泛黃的舊郵票，牢牢貼在昔日時光的信封上。60年前從草房中走出，我踏上了從軍的旅途，在軍營里度過25個春秋，轉業后分在城里就職落根。而孩時那茅草屋的修建，便留給了我無數難忘珍貴的回憶……

    我家解放前至1958年有座寬敞的茅草屋，由于獨居一個小山坡上，因而國家大辦鋼鐵那年，當地政府下令將我家屋拿來當煉鐵爐燒塌毀掉了，我家被臨時安置到同村一家姓張的一間屋居住，3年過后的1961年，父親得到上級發給75元錢的補嘗款，加上東拼西借，才勉強湊足修新屋買木頭的錢。父親和幾位男親戚先是化了三個多月時間，用黃泥和沙子摻和“干打壘”成了新屋墻體，母親和大姐雖在那個期間上山割了一些茅草，但離全屋需要還差一大截。但如果只靠父母和兩家親戚，一年半載也割不了那么多的茅草，萬一來場大雨，就有可能把“干打壘”的新屋墻體毀于一旦，父母親對此心里十分著急。

    那時還沒有到“破四舊”的文化大革命浩劫時刻，在我們老家少數民族山村，大人們絕大多數都十分信仰道教，道教關于“積德行善”“樂善好施”的經句深入人心，尤其對于道教關于“只有積大德行大善，死后自己的‘地魂’才會憑豐厚的功德善業，通得過地府的審判而順利得到轉世輪回，促成其得到生于善道(天、人、阿修羅)的人道果報，避免被打入三惡道(地獄、餓鬼、畜生)陰界絕路”的告誡深信不疑。因此人們都把類似幫人修屋、助人救急救命、幫忙處理喪事這樣的農村日常事務，看作“樂善好施”的善舉。因此當某家某人遇到“危、急、難”需要外界幫助之時，哪怕戶主沒有發出請求和沒有人發號組織，鄰里周邊的人們只要獲得信息，都會聞風而動主動前往施以幫助。我家修屋面臨的難處讓生產隊張隊長知道了，他先是到剛壘起的墻體看了看、量了量、估了估已經割得的茅草，覺得人多了造成浪費，只需要30多壯勞力來幫忙就夠了。

    因此第二天，東邊剛露出魚肚白的微光，30多位男女壯勞力手拿鐮刀，肩扛扁擔，腰系捆草繩索，在張隊長帶領下，向通往“利互”和“拉好”兩山間的崎嶇山路忽忽進發，極目遠眺，割草人群忽忽趕路晃動的身影，就像遷徙的螞蟻在蠕動前移。

    長在深山坡上的茅草并非連片集中，而是這一小塊，那一小窩，為安全起見，張隊長要求兩人一伙，分散尋草，并提醒大家：蓋屋用的茅草和人一樣，太年輕撐不住風雨，太老又經不住日曬。最好的茅草是長夠一年半左右、草葉泛著琥珀色的光為上等，要求大家盡可能要選割上等的草。聽罷，大家就往分散往各個小山坡進發。先找到茅草的人高興地唱起山歌“山對山來涯對涯”的前句，不遠山坡上立即有人應和“蜜蜂采花深山來”后句，不禁引起各個小山坡一陣爽朗的笑聲，驚得兩只野兔從草窠里竄出來，一溜煙竄進了灌木叢中。

    正午的日頭火辣火辣，各個小組都坐在樹蔭下啃著從自家帶去的苞谷饃。李叔掏出懷里的酒葫蘆，和同他一組的黃大個你一口我一口地交遞著，山風卷著草屑，掠過他們古銅色的脊背；有些人被茅草劃破的傷口，在陽光下泛著倔強的紫紅；有人被野蜂蜇傷了，同組的伙伴立即找來山上草藥打碎幫敷上消腫止痛。各個小組稍歇半刻，又繼續揮刀勞作了。

    太陽西斜時，30多大挑茅草就像移動的蜿蜒長龍，在返回的山路上凱旋而歸，每條扁擔都被壓得吱呀作響。藍叔的肩膀被磨出血痕，仍咬著牙往前走；剛出嫁3個月的班姐昨晚回娘家探望，今天也跟著大家來了，她肩上的那擔茅草最少也有90多斤……暮色剛臨，割草的人群全都回來了，茅草堆成的小山足足有屋檐的一半多，金黃的草葉在晚風中輕輕搖曳，像是在向戶主報告茅草已經足夠的喜訊。

    當年由于人們普遍貧窮，莊里形成一個習慣，即去幫別家干活時，除了晚饕在被幫家吃之外，其余兩餐都在自家吃。這次眾人來幫割茅草，雖然只在我家吃一餐晚飯，可母親去卻整整準備了一個多月，東拼西揍才弄了一點錢，上街只能買到5斤肥豬肉，用自家種的黑豆燉了一鍋黑豆湯，算是答謝眾人的幫忙了。

    掌燈時分，木桌上擺著豁口的粗瓷碗。五斤肥豬肉在大鍋里咕嘟冒泡，黑豆吸飽了肉汁，泛著微亮的油光。人多肉少，每人只能分得兩小塊，母親邊把肉片往每個人碗里分，邊含著眼淚說，“今天太對不起鄉親們了，等到明年我養得大豬時，一定請大家到家里表心意。”張隊長忙說：“妸嬸，你不要過意不去，誰家沒有遇到坎坎的時候，只要大家相互幫襯著點，日子總能撐得下去的！”大家都說隊長說得對，窮幫窮雖然幫不出什么名堂，但卻把大家心力緊緊地凝聚在一起，成為克服任何困難的強大力量。

    茅草屋修建的往事，凝聚著鄰里間守望相助的寶貴民風以及對未來的執著期盼。如今，茅草屋的時代已經漸行漸遠，我老家也同全莊鄉親們一樣，早已住上了堅固的磚瓦房和鋼筋水泥樓房。然而，那段歲月留下家與家之間相濡以沫的堅韌與溫情，依然在我和老一輩人的回憶里閃爍。我家修建茅草屋的陳年往事，不僅僅是我個人的難忘記憶，更是那個時代的一個鮮明注腳，它提醒我們，在市場經濟商品交換替代一切人際關系的當下，凡有良心的中華民族后代，都應銘記和傳承自己的父輩鄰里守望相助的溫暖底色……（作者系廣西老社會科學工作者協會常務副會長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