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落,泛指大的聚落或多個聚落形成的群體。它是農業生產者賴以定居生存的根基,是承載著無盡鄉愁的精神桑梓。然而在史無前例的經濟大潮中,隨著勞動大軍跌宕起伏的流動,一些原先鼎盛的村落逐漸凋零,又無可倷何地漸行漸遠,在遠方的等待中悄然離失。據權威部門披露,短短十年間,全國近90萬個村落已經消失,在政府管轄治理名目中再也沒有它們的名字。如今地處南方西北方向群山褶皺里的上古村,雖然還有幾十位耄耄老人和依呀幼童在堅守,但也屬于瀕臨消失之列。懷著懷戀之情,我不久前專程探望久違的上古村。 上古村是我初中同桌好友的居住家園,我曾隨他多次來過這里。那時的上古村,尤如世外一片桃園,周圍山上長著茂密的山林;那里的土地曾被祖輩的汗水浸透,年年孕育出金輝燦爛的稻浪;蒼翠的山林是孩童嬉戲的樂園,松鼠在枝頭跳躍,野果在葉間閃爍;蜿蜒的小河繞村而過,清晰的河水里倒映著黛瓦白墻。那是“桃園”一瞥的半幅外景。
那時上古村最令人愜意的,是從早到晚都呈現出熱鬧非凡的人間煙火福地。清晨,第一縷陽光尚未穿透薄霧,村子便已蘇醒,女人們挎著竹籃走向河邊浣衣,木槌敲打衣物的聲音和著流水聲,奏響了一天的序曲。男人們扛起農具,吆喝著耕牛走向田野,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回響。最動聽的聲音,當屬村口那所小學的教室里,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,與窗外樹枝間嘰嘰喳喳的鳥聲交織,宛如一部獨特的山村交響曲。那時的上古村,處處充滿生機與活力,每一個角落都躍動著生命的強勁音符,它是無數代人的生活印記,也給我留給下深切的回憶。
然而,經濟大潮那洶涌澎湃的巨浪,無情地沖擊著這個寧靜的小山村。為了追尋與時代合拍的美好生活,絕大多數青壯年人紛紛背起行囊,攜妻牽兒,告別故土,星夜兼程奔赴打工的遠方。他們像候鳥般飛向城市,帶走了村里的生機,帶走了農田的希望。隨著他們的離去,只剩下一些留守的耄耋老人和依呀幼童,村里的人氣漸漸消散。村前那一大片肥沃稻田,不到半年便長滿比小孩還高的野草;村里的老屋子一棟棟人去房空,木門在風中吱呀,像垂暮者的喘息;村小的操場長滿了狗尾巴草,黑板上還留著沒擦凈的數學題,粉筆灰簌簌落在積滿灰塵的課桌上;就連村里最聒噪的土狗,也跟著主人飄游他鄉,夜間雞啼聲幾乎消逝,全莊靜得能聽見月光落地的微聲;由于大部分適齡兒童跟著父母遠走異地,村小生源銳減,上級不得不將其合并到5里外的另一個小學。
當我走進上古村,撲面而來的便是無盡的寂靜與蕭瑟。山風裹挾著幾縷枯葉擦過石階,這些用青石鋪就的巷道,曾被幾代人的腳步打磨得溫潤如玉,如今卻爬滿了蒼苔,像老人眼角堆疊的皺紋。祠堂的門虛掩著,供桌上積滿塵灰,褪色的族譜還放在專用木匣里,它記載著這個家族三百多年來的興衰沉浮。聽老輩人介紹,鼎盛時村里住著近兩百戶人家,逢年過節,整條巷子都被燈籠映得通紅。曾經熱鬧的街巷,如今長滿了雜草,石板路也變得坑坑洼洼;夜闌人靜時,再也聽不到忠誠的狗兒守護家園的吠叫聲,黎明破曉之際,也沒有了公雞嘹亮的報曉聲;一陣晨風吹過,只聽見枯葉在地上沙沙作響,老屋的門窗在風中吱呀搖曳,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;那些破敗的墻體瓦屋,有些屋頂已經坍塌,瓦片散落一地,屋梁上結滿了厚厚的蛛網……。目賭這些,我心里涌起一陣難以言表的凄涼。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家園,如今宛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,孤獨地守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。少年時對上古村的那些印記,現已面目全非,令人扼腕嘆息。
夜幕降臨時,寂靜像潮水般漫過整個村子,連白天村前小河那潺潺的流聲都顯得格外清靜。我站在外婆的老屋門前,望著遠處村頭那幾盞零星的燈火,恍惚間以為是天上的星星墜落下來。此時此刻,我好像看見那些曾經在這里出生、長大的青壯年務工者,正疲疲地蜷縮在城市逼仄的出租屋里,望著高樓縫隙間的明月,深深思念著他們日漸荒蕪的故鄉。
茫然之時,唐代詩人李白《春夜洛城聞笛》中的那句“此夜曲中聞折柳,何人不起故園情”的真諦又一次告訴我;村落,是游子們心中永恒的鄉愁根基,無論走得多遠,無論在外經歷多少風雨,那片生養他們的土地,那里熟悉的一草一木,都會深深烙印在他們的靈魂深處。他們不會輕易忘掉自己的根,不會輕易忘記曾經給予自己溫暖與庇護的港灣,因為那里才是他們穩定和諧的居住家園。尤其是近年來,國家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中,出臺了許多《大力推進外出務工人員返鄉創業工作政策》,從精神鼓勵,到創業補貼、稅收減免、場地扶持等,都給予了足夠的優惠條件。這些政策尤如一股股春風,吹沸到祖國的每一個角落,也吹沸到每一位在外務工人員腦海里,“返鄉創業”的意向正在他們的心海里如潮涌動,只等時機成熟便可順勢而為。
為此我堅信,也許過不了多久,在外闖蕩多年、學到各種先進技術和豐富經驗的上古村青壯年們,將懷揣著對村落深深的眷念和改變村落面貌的滿腔激情,返回這片魂牽夢繞的故土,開啟著一場新的創業打拼。或許,他們會利用莊后豐富的山林資源,發展特色經濟種植業或木材加工業;或許,他們會借助莊前那條河流優勢,打造具有山區特色的水產養殖產業;或許,他們會用現代審美觀把老屋修繕,將古樸的村落改造成充滿文化韻味的民宿;或許,他們把承包的一塊塊小土地合并成若干畝以上的機耕大田,引用現代機器代替古老的人工勞作;或許,那所曾經關閉的小學,又重新傳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……。
我好像看到,那時的上古村,當暮色再次漫過村后那片山林時,家家戶戶窗紙上跳動的不再是微弱的電燈光,而是強勁閃亮的五彩繽紛霓虹燈;漆黑如墨的夜晚,村里每條小巷便道不再是吞噬光線的深淵,而是被雪白明亮的路燈將來往串門人們的臉上照得更加溫暖;在“村事公開”的電子屏幕前,老人們心情倍感高興的,是那特色產業增產的指標和農戶增收的最新數字;陣風吹來,新砌樓房檐角的銅鈴叮咚作響,悅耳鈴聲響徹四方,恰似為該村凋零得以重生而歡唱的頌歌。
想到這些,我頓時領悟到,一些村落的暫時凋零,也許并不是它們的終點,而是土地攥在掌心的伏筆。我堅信,我對上古村的遐想一定會變為現實,那“現實”將似一股新的力量,有力地拯救那些瀕臨消失的村落。真的到了那個時候,農村各地目前凋零的村落,將又恢復昔日熱鬧非凡的人氣情景,雞鳴犬吠聲、孩童嬉戲聲、大人勞作的交談聲以及機器飛轉的轟鳴聲,將會交織成一曲更加響亮的新時代農耕生活新樂章。
注:文中描寫的“村”“村落”,是祖宗幾千年沿襲下來的傳統稱謂,是農村人賴以生存而聚居的最小單元。前些年國家為避免與“行政村”的管理機構相混洧,便將其改為“莊”或“屯”,一個“行政村”管轄苦干個“莊”“屯”。 (作者簡介:韋紹行,廣西上林人,副研究員,有多篇散文發表于各級媒體)